儒家經典《論語》中,有一段記載常引發爭議。葉公告訴孔子說:「我的家鄉有位言行正直的人,他的父親偷羊,作為兒子的他就去舉報自己的父親。」,孔子說:「我家鄉正直的人不是這樣的。父親為兒子隱瞞,兒子為父親隱瞞,正直就在相互隱瞞的行為中了。」
有人看到這段話,便急匆匆的批評孔子沒有法治觀念,「法律之前人人平等,人們對犯罪者應該嫉惡如仇,怎麼能因為罪犯是自己的至親,就幫他隱瞞罪行呢?這種人反而應該罪加一等,孔子是公然鼓勵藏匿罪犯的行為。」,是這樣的嗎?或許該好好推敲一番。
首先,我們先來了解一下「直者」的意思。毫無疑問的,「直者」就是正直的人,通常指某種一板一眼,不與相對勢力妥協的人。然而,人們通常在意的是他不願苟同的性格和行動,卻沒注意到他們的信仰是什麼。
比如說素食主義的「直者」,選擇不與環境妥協,即使一點葷腥也不沾,如果沒有素食,寧可挨餓也不願屈就;葷食主義的「直者」剛好相反,努力鼓吹葷食的好處、素食的不足,如果吃飯沒有見到肉,馬上就翻臉了。
因此,你能說堅持素食的是正直的人,貫徹葷食的人就不算是了嗎?或許您會說「正直」是指道德實踐,拿素食和葷食主義者舉例子不像話。那麼,如果拿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比、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比,基督教和佛教思想比……,人們各自堅持自己的信仰,在言行上始終如一,不也是各自陣營的「直者」嗎?這也是孔子所謂「吾黨之直者異於是」的原因,他和葉公的「直者」,所信奉的真理顯然有所不同。
哈佛大學邁可•桑德爾教授的鉅著《正義:一場思辨之旅》中,曾經提到兩個發生在美國的真實事件,兩事件中的主角都是一對兄弟,同樣面對自己哥哥的犯罪行為。一位弟弟選擇「大義滅親」,親手送哥哥入獄;另一位弟弟則堅持包庇到底,即使丟掉大學校長的職務。
第一個事件的經過是這樣的。20世紀末,有個「大學炸彈客」以科學家和學院人士為目標,製造一連串的包裹炸彈事件,造成3死23傷。為了解釋自己的行為,他在網上發表了3500字的反科技宣言,宣稱只要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全文刊登,他就停止寄炸彈,後來如願。
46歲的大衛•卡辛斯基是紐約州斯克內克的社工,他讀炸彈客的宣言時覺得很熟悉,其中的措辭和意見很像54歲的哥哥泰德。泰德是哈佛出身的數學家,隱居後大衛有十年沒見過他。大衛掙扎很久,終於在1996年告知CIA,17年後泰德落網。泰德不肯認他的弟弟,說他是猶大,大衛則一面為哥哥奔走免死,一方面把破案獎金捐助給受害者家屬。
差不多的時代裡,類似的事件情節,卻發生迥然不同的結局。巴爾傑兄弟倆出身南波士頓的貧民區,家中有9個兄弟姊妹。弟弟威廉努力向學,大學念希臘羅馬古典文學,後來取得波士頓大學法學博士學位,進入政壇,成為麻州參議院主席(1978-1996),結束任期後接任麻州大學校長。
哥哥詹姆士中學沒畢業,成為街頭混混,綽號「白面」,後來搶劫銀行,在聯邦監獄關幾年後成為「冬山幫」頭目,繼續從事非法活動,1995年被控19項謀殺罪,是CIA十大通緝要犯。他們兄弟倆偶而連絡,但即使各方威脅利誘,當大學校長的弟弟堅持說他不知道哥哥的去處,卻在社會輿論的壓力下,威廉•巴爾傑於2003年辭去麻州大學校長一職。
依照我們前面對孔子的評論,說出哥哥可能犯罪的大衛•卡辛斯基,和始終不肯透露哥哥行蹤的威廉•巴爾傑都是「直」者,他們堅持了自己的信仰,也付出了相對的代價,都算是儒家所謂的「求仁得仁」,持平地說,沒什麼好非難的。類似這樣的道德兩難選擇,我們的人生旅程中常常得面對,無法逃避,有時情況或許沒有這麼極端,抉擇卻一樣艱難。
為了做出更好的選擇,讓自己沒有遺憾,我們常常從長輩前輩的口中找自信、從經典名人語錄中建立信仰,可那真的是我們要的嗎?一旦面臨選擇,我們依然惴惴不安,原因是從來沒有真正的說服自己。任何名言佳句、金科玉律,沒有真正的說服自己,便很難真正的信服,永遠都是身外之物。聊天就是一種自我省視的途徑,透過討論,逐步釐清自己的思路,得到屬於自己的結論,這樣才算真正的心領神會,便可在生活中毫無遲疑的實踐出來。
事實上,由於儒家的立場鮮明,《論語》中的「父為子隱,子為父隱」已成為鐵律,不容質疑,一直到近代的法治觀念興盛,才有質疑的聲音漸起,但「直」者的意義卻不太被宣揚。我們和孩子聊天時,或許重要的不是告訴他們誰對誰錯,而是強調不同選擇背後的堅持是什麼,千萬不要急著讓孩子選邊站,這樣既剝奪了他們思考的權利,也落下個威權洗腦的壞印象,只會讓聊天的氣氛更尷尬,激盪不出什麼新的思想火花的。
孩子們了解兩種不同立場堅持的理由,而且知道任何選擇都需要付出代價之後,您就可以問問如果是他們,會怎麼選擇?理由是什麼?這時他們的回答便會更慎重,也知道選擇需要有信念、選擇必須承擔某些隨之而來的挑戰,這比一開始沒有任何準備就選邊站,孩子們的反應便顯然更深沉了。
接下來,您不妨以身作則,說說您的生活中有那些兩難的選擇,再讓孩子們說說他們的,讓聊天的內容延展開來,產生的效果更加巨大。譬如我就會聊上「中國思想史」這門課的狀況,修課學生怨聲載道,抱怨上課聽得懂,回去看書就不懂了,而且考試要背的東西太多,實在很痛苦,為何不分組報告就好?我出題改考卷也很累呀!我拒絕了學生的建議。因為「中國思想史」是必修的主科,學語文的基礎學科,分組報告無法將基本知識牢牢記住,所以全台灣的「中國思想史」都是採用考試評量,沒有分組報告的,所以即使我上得很辛苦,學生可能在教學評鑑上給我穿小鞋,我還是堅持這麼做,就是很好的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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