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所有的專業經歷中，最常和孩子們聊的就是那段編寫小學國語教科書的經驗，在那段近十年的時光裡，我有幸大量接觸過去已經出版的、自己的團隊出品的、別人的辛苦結晶，當然，還有其他公司出版的國語文教科書。說真的，對我專業的提升進步很多，我不禁訝然，而且從來未曾想過，原來高聳象牙塔的內外，有這麼大的差異啊！
這段經歷足夠讓我和孩子們分享的原因，不在於做得久，而是其中有太多奇遇，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，更何況是孩子們！另外，孩子們在讀國小時都很熟悉的國語課本，很多人把書後的編輯群奉若神明，我的孩子也不例外，想不到其中一位竟是家中的老爸，可見他們有多驚訝了吧！
我之所以會去參加那個編寫團隊，還得感謝別的老師不去，我才有機會列名其中。為什麼他們不願意去呢？有的人說沒時間開會、有的人說做研究沒空、有的人說不願和現實妥協、有的人抱怨酬勞太少 (的確，和國教院教科書中心審一冊一萬元比，酬勞真的不算高)、有人不願接受被審查的羞辱、有人受不了第一線老師的怪異要求等等。
問過系上幾位老師之後，N書局就找到我了，我沒考慮太久，馬上就接受了邀請。我的理由很簡單，我一直做語文教育的研究，怎能不進入現場？！語文教育是社會科學，怎能只停留在理論，而不去實踐呢？編寫教科書就是最好的實踐，可以徹底經歷從無到有的過程、可以和不同專家腦力激盪、可以了解第一線老師的需求、可以掌握國教院專家的審查偏好……。
其他老師婉拒的理由我都知道，他們的顧慮我也有，但只要有上述的那個接觸實務的期待，一切都可以被忽略，機會難得啊！而且趁自己還不算老，為什麼不多多嘗試呢？我是這麼想的。記得當時和孩子們講我的抉擇，他們不是很聽得懂，只是說「為什麼人家不要的，你卻當成寶呢？」，我的回答很簡單「對啊！對我來說去編教科書這件事，就是個珍寶啊！」，我們一起大笑。
從進入編寫團隊之後，我總是戰戰兢兢的，雖然N書局的編輯和團隊的國小老師尊稱我為教授，而且我掛的頭銜是「編撰指導」，其實我大可以和其他的教授一樣，等團隊弄得差不多我再來評論一番即可。但不行！這可不符合我的初衷，總是躲在幕後或評論成果，不免和實務工作隔著一層，這種被大家供著的虛幻感覺可不是我要的。
所以從團隊一開始擬工作進度，決定單元主題和分配各課作者，我都堅持全程參與。還好那時允許編輯自行撰寫課文，所以在老師們寫完課文後，我和大家一起一字一句分析討論，再給撰文的老師具體的建議，事實上，每一位作者都討厭自己的文章被改得面目全非，但撰寫的課文必然如此，即使團隊不修改，第一線老師也會有意見，教科書審查委員意見更多。還好，我們那團隊的夥伴們向心力強，相處久了，也知道彼此沒有私心，都希望讓教科書更好，而且我常要求自己不要只給空泛的建議、以掉書袋為榮，應該給具體的建議，甚至是提供幾個修改選項，這對課文作者和我自己，都會因而有所成長、學以致用的。
記得我和孩子們講這個部份時，他們會很興奮地要求我舉例，我就笑著說原來第X冊第Y課的哪一段、哪一行，原先是怎樣怎樣，大家討論基於什麼原因就改成這樣，又有人覺得不妥，再改，幾次下來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。孩子聽後驚呼，原來編寫教科書這麼複雜啊！字斟句酌地，一點都不能馬虎，我順勢問道：「如果你寫的文章被改來改去，你可能有什麼反應？」，我的一位孩子說那也沒辦法，教科書嘛！另外一位則說我受不了，何必這樣被糟蹋，去別的地方投稿就好啦！我接著說如果文章被刊用，這位作者以後就會很有名喔……，當下引發兩個孩子一陣沉默。
大家都知道，教科書的編撰和審查，就像一對冤家，各有立場，互不相讓，而且因為後者握有裁決權，我們編撰不願屈服，就永遠拿不到執照，如果無法發行上市，一切努力都泡湯。站在編撰者的立場，審查意見常常讓我們不知如何是好，比如文章太平實，就是「沒有教育意義」；思想情感太豐富，就被說是「為文造情」；篇幅所限，能提供的輔助資料不多，就有「內容太空疏」的評語；清楚交代，儘量提供觀念原委，就得到「不根據學生程度取材」的糾正。
明明每個學校都已經做過的活動，評委硬說不可能執行；因篇幅所限，或是故意留下討論的空間，評委卻抱怨交代不清楚；為了讓課文有層次感，或安排情節富有變化和教育意義，在評委看來卻是「刻意」、「做作」、「虛偽」；課文旁的插畫原是為了輔助講讀，卻常常是評委挑剔的對象，表情不對、比例大小、圖文不符、合不合理等，都是被批判的對象。往往一冊的十六課中，被要求「請抽換」的比例常常接近五成，一旦課文被評為「請抽換」，其後的習作和指引完全不能用，一切都得從零開始，幾個月的努力化為烏有。
平心而論，審查的意見也不是一無是處，我們常常從中檢視道自己的不足之處，但偶有一、兩個莫名其妙的意見，就可能讓大家白忙一場，想修正還不知如何著手進行呢！很多編撰的老師們撐不下去，往往都是因為這個環節，從以前「國編本」的編審合一，發展到由民間出版、政府審查的「審定本」，這種現象似乎是永遠難以逃脫的宿命。
有必要和孩子們聊這些嗎？為什麼不？相信我，由於是他們每天都見得到的國語文教科書，其中的人物還是他們的老爹，孩子們是很樂意聽的。如果他們再細聽後得知原來一個看似簡單的東西，竟有那麼多對立的意見，這不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教育嗎？其實我會做得更徹底，甚至拿某個教科書原稿和修正意見一對比，讓孩子們以第三方的立場去判斷孰是孰非，當然，他們得拿出自己的理由，否則難以說服我。這時，孩子們必須好好思考，而且運用口才和論證技巧捍衛自己的答案，您說他們的語文能力不就因而提升了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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